前不久,厦门大学迎来了教育部口腔医学专家组,考察我校是否具备举办口腔医学专业的条件。由于汇报人对口腔医学与“牙科”的概念不清,在汇报中,经常会用“牙科”这个概念,该组长纠正说,在中国,这个专业不能叫牙科,只能叫口腔医学。问她为什么?牙科和口腔医学有什么区别?该组长以扫盲的口吻说:牙科是欧洲和北美的称谓,口腔医学是苏联的称谓,这一提法从上个世纪50年代初就已经明确。
事实上,不仅仅在口腔医学,在我国高等教育的大量概念中,有许多称谓和制度设计都来自苏联,例如专业、教学计划、教研室制度等。但是今天,随着我国高等教育国际化步伐不断加快,人们发现很多过去习以为常的概念,在翻译时似乎很难找到与之完全对应的单词。以“专业”这一概念为例,翻译成英文可以有“program”“major”“minor”“specialization”等不同译法。不仅仅在称谓方面,在对外交流中,很多高校在自我介绍时,常会亮家底似地提到学校有多少个一级学科、二级学科,多少个国家重点学科、特色学科。这一介绍有时会让国外专家很不理解。为什么会出现这种“错位”?此种现象既与我国高等教育发展阶段性有关,也与我们对高等教育理解和认识有关。但其中,苏联教育模式的痕迹和惯性是一个重要原因。
回眸历史,上个世纪50年代,在苏联专家指导下,我国高等教育领域进行了一系列改造。这种改造从宏观管理体制到微观教学领域,几乎无所不在。从大规模院系调整为切入点,形成部委举办高等教育的格局,直接对接国民经济发展需求;在中观高校内部管理体制上,建立了以学校-系-专业-教研室的教学组织体系;在微观教学体系上,从课程设置、教学大纲、教材直接采用苏联蓝本。根据当时《人民日报》的一份资料,到1956年底止,苏联专家们已编写教材629种,帮助中国教师建立实验室496个,资料室192个,实习工厂34个。到1957年上半年止,苏联专家为中国培养研究生和进修教师80285人,专家们开课课程或帮助基础薄弱课程开课899门,指导中国老师讲授的课程443门。再以当时哈尔滨工业大学为例,自1951年后,苏联专家为该校建立了19个专业,讲授151门课程,编写讲义66门,建立68个现代化设备实验室,培养577名研究生。再以中国人民大学为例,1957年中国人民大学开设的140多门课程中,有100多门课程的教材、讲义是苏联专家编写,该校的一千多名教师中,有700多人直接或间接接受了苏联专家的培训。
可以说,苏联教育模式奠定了当代中国高等教育的基本框架。今天人们熟知的高校组织架构、教学计划、教学大纲、教学进度表、教学工作量制度、教学编制等众多最为基本的教学管理制度,都是在上个世纪50年代形成的。尽管改革开放后,我国大学的组织架构和人才培养模式不断改革,但在人才培养和教学领域深处,苏联教育模式的影响依然根深蒂固。其中两个方面尤为明显:一是高度集权的计划模式;二是高度专门化的教学体系。
其一,根据有计划按比例培养各类专门人才的思想,1954年,我国参考苏联高校的专业目录制定了第一个国家专业目录《高等学校专业目录分类设置》。这一专业目录问世后,经过历次修订,不仅成为高校设置专业的指南,同时也是国家制定招生计划、就业计划的重要手段,也成为高校配置资源、安排教师、课程、建立实验室的依据。这样,专业目录从原来的知识分类变为行政管理手段。其二,为了迅速高效地培养行业急需求人才,全国以专业为单位,推进统一教学计划、统一教学大纲、统一教材,甚至统一教学管理,由此在全国高校形成了非常一致的专业教育模式。而在高校内部,以专业为单位建系,以系为单位组织教学和管理,形成了专门化的教学体系。从二者关系而言,专门化教学体系适应了当时集权计划经济的发展需求,而集权的计划模式又强化了专门化教学体系。
对于中国这样一个穷国办大教育的国家,高度计划的专业教育模式无疑培养了一大批各行各业的急需人才。但当社会经济体制改革正从传统计划模式转向市场模式,并且市场在资源配置将起决定性作用时,当我国正从高等教育大国走向高等教育强国的目标时,这种高度集中的计划式模式和过于专门化的教学体系,就会显得与现实有诸多不适,这些不适需要从源头上进行反思:
其一,关于人才培养目标的反思。过去一直强调培养高级专门人才。但在我国强调社会转型、产业升级、提倡创新的大背景下,我们正在面对大学生所学专业与就业职业的匹配度不断下降的现实,尤其是在互联网技术迅速发展的背景下,我们是否还要强调专业与就业的对口?强调还是说需要从终身教育的视角审视我们的人才培养问题,调整与改革专门化教育的目标与模式。
其二,关于专业体系的反思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专业体系是学科知识体系的一个“横断面”,需要从不断变动的学科知识体系截取相对成熟的知识体系组成专业。对于一个科技文化水平处于相对落后的国家,依赖于一种相对稳定的专业分类,对于提高科学研究水平和人才培养质量无疑起到稳定和保障作用。相反,当一个国家的科技水平达到一定程度且需要突破时,就不能完全被人为的学科专业体系限制。特别是在国家创新驱动战略发展推动下,新兴学科专业、交叉学科的强劲需求已经对传统专业模式提出挑战。这种背景下,我们是否还要固守某些传统,还是需要回归学科专业之本来面目?
其三,关于教学过程的反思。传统专业教育模式说到底,就是把教师安排到各个专业生产线,并以集约化的班级授课进行知识传授。但在今天,学生的多样学习需求以及知识传播方式的多样化,传统这种知识导向的传授方式已经暴露出它天生的缺陷。因为今天,社会需要的是一种能力标准,一种尽快适应社会变化的能力,是一种增值的价值观。这种转变,需要大学给予学生更多的个性化帮助,需要整个课程体系与教学过程转移到学生的能力与素质的培养上。
其四,大学组织体系的反思。基于大学的基本职能是人才培养,我国高校在照搬苏联模式的过程中,建立了学校-系-专业-教研室为基本框架的教学组织体系。但这一体系在强化科研的过程中,人才培养的功能遭到弱化,大量新型的科研组织不断涌现,使得大学内部的治理体系已经异常复杂,甚至大学人才培养的基本职能组织正在遭到不断“撕裂”,新型教学组织的建立已成为当务之急。如何回归大学本原,从最根基上建设现代大学教学组织和制度,这既是一个管理问题,也是一个基本价值判断。